文/王鳳蕓

周日，開車走市區驛城大道給婆婆送藥，順道載老娘回老家看看。起初只顧在車流中穿行，待駛出市區才猛然驚覺路兩側的景觀樹林已有了層林盡染的意韻。它們像被最優秀的調色師細細暈染過，鋪展出一幅幅色彩豐盈的畫：有些樹還攥著夏日的韌勁，葉子綠得發亮；有的樹，葉子大而金黃，陽光照射下，薄透得像能看見脈絡；有些滿樹泛紅；另有一些，枝葉疏落，只剩了部分赭石色葉片還掛在深淺交織的枝杈間。樹下，黃葉堆積，黃、粉、紫等各色花朵還零落地堅守在草地上。陽光透過晨霧，籠著斑斕樹影，這秋景美得就像闖進了童話世界，若不是著急趕路，真想停車去樹林里走走，近距離感受草木的沁潤……每日奔忙在家、單位、菜市場之間，竟沒有察覺秋已經這樣深了。

趕到家，打開院門，一股草木的清香裹著泥土的氣息撲鼻而來。院子里的蔬菜、花草歷經近兩個月的秋雨浸漬，早沒了往日的繁盛：百合、秋葵莖稈折斷；絲瓜秧蔫頭耷腦地趴在墻頭，秧上掛著一些發霉的老絲瓜；爬墻月季的葉子快被蟲啃食殆盡，幾朵月季花卻開得粉艷；南瓜秧和喇叭花秧糾纏在地上，快拖滿了整個院子，葉子枯萎了大半，露出原本臥在秧葉下的十幾個南瓜。墻角的香椿樹根部長出了密密麻麻，一人多高、直挺挺的小樹，儼然一副一樹成林的架勢。兩棵桂花樹又躥個兒了，樹下的食香菜、鬼針草和雜草雖久不見太陽，倒依舊蔥蔥蘢蘢。

拔了秋葵稈、絲瓜秧，清理了雜草，修剪了月季，一番勞作下來，沾了滿手草漬，還踩了兩鞋濕泥，有點累，心里卻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滿足和感慨。隔一段時間，不回老家遛遛，就覺得生活里缺少了點什么。每每游逛在老家的山嶺、河岔與田野，聞聞草木各自不同的氣息，沾染些泥土的味道，就像《飄》中的斯嘉麗一樣，哪怕只是聞聞老家的牛糞味兒，身體仿佛都被注入了新鮮血液，渾身充滿力量。小時候一心想走出的村莊，現在卻成了夢里縈繞的地方。

整理了院子，我又跑到屋后的菜園子，去看二姐種的菜長勢如何。菜園里蔥和韭菜被淹得奄奄一息，葉子軟塌塌的；梅豆藤蔓爬了滿架，葉子稠密，豆角卻稀落，遠不如往年豐碩；夏日里旱得蔫蔫的辣椒，估計攢足了勁要在秋天里開花結果，頂著滿頭的小小白花，花下是稠嘟嘟的青、紅辣椒；紫茄子真是高產，畦畦半人高的茄子壟間，一個個茄子掛在枝頭，油亮飽滿。新種的生菜、芫荽、白菜、蘿卜等各種菜蔬綠瑩瑩的，生機勃勃，長勢喜人。

菜地東邊的莊稼地，這個季節原本該是麥苗青青的時候了，但因今年天不作美，秋雨過多，還不能開犁。野草蓊蓊郁郁，覆蓋著整個田地，草籽頂在梢頭，遠看像敷了層綠霧。看這萋萋荒草真如漠漠寒煙，腦子里立刻蹦出一個念頭：草長勢這么好，牛羊該膘肥體壯了。可再一想，現在的村子里，除了兩家養殖戶養著羊，哪里還有牛的影子？

唉，雖已進城居住三十年，但深知自己骨子里流淌著農民的血液，時常會操心四時農事、關注莊稼收成，對草木有著難以言說的特殊感情。撫著院角老樹粗糙的枝干，那些與草木相擁的歲月便循著它獨特的木香涌上心頭。自小在草木的浸潤中長大，草木于我從不是疏離的風景，而是滲進血脈的惦念。一草一木都盛著人生的煙火溫情，也藏著祖輩傳承的生存智慧。

不說那些給人提供香甜果實的柿、梨類果木，也不說可做棟梁之材的橡木、桑榆，更不說節氣流轉時，串聯生活儀式的清明嫩柳、端午艾草，就連那些毫不起眼的草木，也藏著難忘的兒時記憶。比如每到秋日，我們就會采來野菊花，蒸曬了泡茶，防治感冒，還用它做枕芯，每晚在菊香中沉入夢鄉，別提多美了。娘還會摘下熟透的蒼耳子搗碎，用棉花蘸著給我涂抹鼻腔，不僅可緩解我鼻炎之苦，還有淡淡的好聞香氣。還有那隨處可見，生命力極強的構樹，春天構花是餐桌上的美味，夏天構桃是我等饞嘴小孩最愛的零食；而嫩構樹汁更是消疣的良藥，再多的疣，只要涂抹幾遍白色的構樹汁，就漸漸消失不見，而且不會落疤。

小時候的冬天，娘總把我們生了凍瘡、皸裂的手腳泡進熬得溫熱的苦楝水里，苦澀的草木氣息里，凍裂的傷口漸漸舒緩、愈合。用辣椒柴水驅寒，更是母親的絕活。隆冬時節，嚴寒難耐，母親就用曬干的辣椒稈煮水讓我們泡腳，氤氳的熱氣帶著辣椒的辛香，暖意順著腳底蔓延全身，連骨頭縫里的寒氣都被驅散，整個冬天我們都暖融融的。記憶最深的是老院里的槐樹林，那里是我們的天堂。我們在樹下寫作業、吃飯、睡覺，爬到樹上玩耍、摘槐花、捉知了，每天在樹上爬上爬下，把十幾棵槐樹的樹皮都蹭得光溜溜的。尤其是有時不聽話惹了娘，看她拿棍要揍人了，就抱著槐樹哧溜爬上去，娘夠不著我們，只好作罷。而今，槐樹林早已不在，但娘叉腰嗔怪的笑臉和藏在草木香里的疼愛，卻歲歲常青。

如今，身處城市鋼筋水泥的叢林之中，偶爾看到這些不起眼的草木，那份刻進骨子里的情懷便會悄然涌動。一草一木都是自然饋贈我們的寶藏，以枝葉花果滋養我們，還以從容的生長姿態給我們以啟迪。它們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在四季輪回里藏盡對歲月的深情，提醒著時光流轉，陪伴我們走過歲歲年年，讓我們在與草木的相遇中讀懂生活最本真的美好。

自小與草木相伴，早已懂得：人生如草木，當學其從容，任它風來雨來，唯自靜守本心，順應時序，默默生長、深根固柢。余生，愿皈依草木，讓心靈徜徉在草木之間，活成堅韌而溫柔、自然而從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