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一年間，著名經濟學家、耶魯大學管理學院金融經濟學教授、北京大學特聘教授陳志武一直是國內各大經濟學論壇的“紅人”。如今，他每個周末幾乎都安排得滿滿的，有時甚至今天在北京，明天在中國香港，后天在美國。在新浪微博上，陳志武也是一位非常活躍的大V，他的微博每天都有更新，粉絲數量達到1057萬。近日，本報記者專訪了陳志武。

經濟中速增長非壞事

記者：現在中央高度重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你覺得應從哪里入手？

陳志武：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主要的出發點就是把更多的收入留給市場主體，由他們去決定如何消費和投資。首先，政府對各個行業的干預程度要減少。供給側的結構性問題現在很嚴重，有很多該關門的僵尸企業，就是清理不下去，因為有地方政府的支持。銀行知道有地方政府支持，也更愿意給這些虧損、已經成僵尸企業的“破落戶”提供貸款。要改變這個局面的話，政府必須尊重市場規律。

記者：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會不會導致下崗潮？

陳志武：短期內肯定會造成下崗、失業等社會壓力。政府除了做一些保障基金的安排外，對于下崗職工的培訓、政策思維上也要有準備。但好消息是我們的社會保障制度已經不像20年前那樣脆弱，抗風險能力更強。在短期內，像1997~1998年做的那種大刀闊斧的國企改制導致的失業潮，是小概率事件。改革會是漸進式的。

記者：新常態提出后，很多經濟學家都表示，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時代已經終結了。

陳志武：2013年~2014年就是一個轉折點。這是一個很自然的經濟規律，就像人一樣，總是高度亢奮地增長，每天都亢奮、興奮，身體也受不了，也不健康，經濟也一樣。過去20年，通過不斷投資，建立起龐大的基礎設施架構。一些地方官員說，這一任都把下一任能建的高速公路、高鐵都建了。但我們真的需要那么多高速鐵路嗎？已經有那么多高鐵了，再新建一段，它的邊際價值、投資回報是非常低的。在這樣大的背景之下，再去追求虛高的增長，沒有實際意義，負面效果會更明顯。把更多精力放在提高經濟增長質量，特別是改善民生上，更為迫切。

記者：中速增長也不見得是壞事？

陳志武：中速甚至低速發展，即便將來低到5%，也不是壞事。這些年我們經濟增速預期值一直在下調。雖然GDP增速下調會帶來就業壓力，但隨著服務業提供的就業崗位越來越多，就業的挑戰還沒有到不可承受的程度。

互聯網金融須更規范

記者：你怎么看三駕馬車對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

陳志武：三駕馬車有太強的凱恩斯主義的政府主導經濟增長的色彩。經濟政策的制定者只看到三駕馬車，但對于市場經濟來說，更大的活力是自下而上的自發式增長，而不是自上而下的通過政府的手去促增長。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要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所以，三駕馬車的思維要摒棄，要按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思維，讓市場的力量，千千萬萬的企業家、創業者、消費者來決定，哪些產能是需要的，哪些是不需要的。

記者：你怎么看貨幣刺激政策？

陳志武：這跟三駕馬車有直接關系。三駕馬車乏力，政府只好從貨幣和財政政策兩個角度入手，為三駕馬車刺激增長提供資金支持。但很明顯，從2014年到現在，單靠貨幣政策去刺激經濟，效果越來越差，代價遠超收益。現在，利率下調空間越來越小了，一年期存款基準利率1.5%，只有1個多百分點下調的空間，加上匯率政策的靈活性不夠，貨幣政策的回旋空間很有限。

記者：如何評價這幾年紅火的互聯網金融？

陳志武：泡沫被吹得太大了，它其實沒那么新，不過是金融交易的實現手段更便捷，交易成本大大降低，但金融的本質并沒改變。現在騙子可以動輒騙幾百萬、幾千萬，甚至上億元，帶來的潛在社會風險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必須在監管和發展空間上找到平衡。

房價貴并非因地價高

記者：城鎮化帶來的剛需是房價持續走高的原因嗎？

陳志武：房價上漲已經不是什么剛需問題了。有些剛需群體是想要買更好的房子，但這些群體最近幾年收入沒什么增長，對房價上漲沒那么大的貢獻。更大的推動力量是貨幣政策，股市不好，投資渠道受限，選來選去，買房是在諸多不好的選擇里面比較靠譜的選擇，這就讓房價不斷處于上漲勢頭。

還有一方面，像北京這樣的地方集中全社會太多的資源，所以大家都想往里擠，在那里買房子。我舉個例子，我喜歡打網球，冬天太冷了要有暖氣，夏天太熱了要有空調。北京有空調的網球場非常多。一到上海、南京，要找一個有空調的網球場太難了，整個南京只有一個。

這種資源的配置格局，也造成了房地產市場冰火兩重天。一線城市猛漲，三四線城市死水一潭。

記者：跟貨幣政策有關？

陳志武：關系非常大。錢必須找投資出路。信托、理財產品那么多，前幾年打壓影子銀行，現在只有買房子作為投資。都說北京是最靠得住的，不會跌，但我不相信北京的房子不會跌。別處都跌，北京一枝獨秀？不可能。

記者：很多人說是地價貴導致房價高，建議政府不要拍賣出“天價地”。

陳志武：這是完全非市場化的思維。政府賣地賣得高還是低，不會影響到開發商賣出去的價格，開發商就算一塊錢拿地，他也不會把房子便宜賣給你。很多地方甚至對樓盤銷售價都有管制。但這些管制，產生的效果適得其反。房價高還是低，主要由供需是否平衡來決定，而不是原材料、地價決定。最簡單的，除了土地外，很多建筑材料價格并不高，鋼筋、水泥價格都一落千丈了，房價怎么沒跟著降呢？

記者：你怎么看房地產行業去庫存效果？

陳志武：短期來看，貸款政策、限購政策，對庫存會有很大影響。但從效果上看，非但沒有把庫存減少，反而增加了很多。因為政府沒有要求開發商把價格降下來。這就讓開發商沒有吸取任何教訓，他們每個項目都能賺很多錢，讓他們買更多地，建更多房子。 有金融高管賣房變現

記者：有人說就算有泡沫，北京、上海的泡沫也不會破，你覺得呢？

陳志武：這是沒有道理的，違背經濟規律的。如果房地產市場泡沫崩塌、破滅，二、三線城市房價跌幅會比北京、上海大。一旦復蘇，有可能北京、上海等一線城市房價復蘇會早一點，速度會快一點，相對來說，這些一線城市的抗跌能力強一些。但抗跌能力不是百分之百，如果二三線城市跌50%，北京、上海房價還往上漲，怎么可能呢？一旦出現房地產泡沫，一線城市也擋不住。

記者：從投資角度來講，適當的時候是不是應該把房子賣出去一些？

陳志武：我看朋友圈里流傳一個說法，現在金融行業高管很多都把自己手頭的好多套的房子拋出變現，這些做法是非常理智的，也是更多的中高收入家庭都應該考慮的。道理蠻簡單的，這些年，利用房地產市場的火熱和經濟增長帶來賺錢的機會，好不容易積累的這些財富，就應該在保值增值、風險配置上作相應的調整。

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你今年要趕緊把房子賣掉了，你賣的價格是不是最高的，這個誰都沒辦法跟你打包票。說不定未來幾個月也可以再漲一些，關鍵看貨幣政策的走向、資本賬戶管制的程度，這些最終會決定房價是不是還有上漲的空間、漲多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你做投資和經濟金融決策時，你指望正好選擇到頂點出來，就像炒股一樣，很難做到這一點，但只要你覺得從現在向未來看，繼續上漲一年兩年的概率超過下跌的概率，你可以再留。

記者：有人把一線城市房子賣了，回老家能買好幾套。

陳志武：這是一個很正常的市場選擇的結果。如果北京、上海房價太高，吸引力就會大大下降，也會逼著一些人從一線城市向三四線城市的老家回流。這不見得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