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飛”出新圖景

——來自河南省的調查

從“人背藥箱”的艱辛汗水到“云端植保”的智能高效，從“靠天吃飯”的被動無奈到“數字巡田”的精準掌控，低空農林作業作為現代農業發展的重要方向，在我國使用愈發廣泛，深刻改變著農業生產的各個環節。農業大省河南也正借助著低空經濟的翅膀，實現從“中原糧倉”向“農業科技高地”的華麗轉身。

金黃的麥浪間，10余架無人機列隊升空，藥霧如細雨般灑落。“這‘鐵翅膀’比人靠譜！”地面上，緊盯著飛行軌跡的農戶連連發出感嘆。全國糧食產量第二大省河南，正以無人機為關鍵支點，撬動一場深刻的農業生產力革命。

無人機究竟為產糧大省帶來哪些改變？低空經濟在農林植保領域又在進行著怎樣的嘗試和探索？

井噴式需求

在鄭州市上街區的無人機考場內，數百名考生神情專注，緊盯著模擬農田的電子屏幕；河南炫飛通用航空有限公司總經理、民航局委任考官李淼的手機信息提示音此起彼伏，“急需飛手”的催促信息不停閃現。“去年我們每月輸送300名飛手，今年這個數字激增至近600人。”李淼說，即便如此，行業缺口仍在10萬人以上。隨著河南低空農業爆發式增長，考證人數每年都在翻番，“去年我們輸送了3600名飛手，今年預計將突破8000人。”

如何滿足井噴式的人才需求？河南構建了多層次無人機人才培養體系：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率先開設無人機系統工程本科專業，首批招收120名學生；河南機電職業學院則與企業共建“教室即車間”教學模式，學生入學就能上手操作最新的T50機型。安陽全豐航空植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創辦了國內首家無人機飛手培訓學校，累計培養專業人才超5萬名……

但更深層次的人才瓶頸在于復合型能力缺失。河南持證飛手中，大專以下學歷者占比高達78%，既精通無人機操控又具備扎實農業知識的復合型人才，占比不足5%。“既懂飛行、懂農業，又懂技術的‘新農人’，是產業升級的關鍵瓶頸。”安陽全豐航空植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王志國對此深有感觸。

為破解這一核心難題，河南啟動“低空英才計劃”，對引進的博士研發團隊給予200萬元啟動資金支持；創新建立校企“雙導師制”，由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教授與經驗豐富的一線飛防隊長聯合編寫緊貼實戰需求的教材，著力培養復合型人才。

堅實的產業筋骨是無人機“飛起來”不可或缺的硬支撐。在安陽無人機產業園，現代化生產線高速運轉；蜂巢智能公司研發的固態電池實現40分鐘續航突破；省級質檢中心配備可模擬10級風況的測試臺……園區集聚的65家企業，已形成從核心部件、整機制造到飛控研發的全鏈條生態。

全豐公司是河南農用植保無人機領域的先行者和龍頭企業。“自主研發農用無人機談何容易。”王志國回憶，他們聯合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中國農業大學等開展科研攻關，于2013年成功研制出首款通過國家鑒定的植保無人機。經過10余年努力，他們將日作業70畝的無人機發展至日作業1000畝以上的智能化植保無人機，可以播種施肥，真正讓農民卸下了肩頭的“噴霧器”。

“我們在植保無人機領域的研發投入累計超過3億元。”王志國表示，這支撐他們開創了植保無人機大規模統防統治的先河，從“小不點”成長為行業領軍者，并主導或參與了多項省級安全及技術標準制定。

縱觀河南271家無人機企業，32家鏈主企業的帶動效應顯著，全豐公司的植保機占據全國市場15%的份額；豪克航空的旋翼產品遠銷23個國家。但結構性問題依然突出，在77家高新技術企業中，僅有13家真正掌握核心部件研發生產能力，產業鏈向中高端躍升需求迫切。

無人機的騰飛離不開政策支持和基礎設施的布局。2025年中央一號文件明確提出拓展低空技術應用場景，河南近年來也持續推動低空產業發展，出臺了“促進全省低空經濟高質量發展實施方案”等，全力支持核心技術攻關。憑借1.2萬座通信基站，河南織就了一張覆蓋廣泛的低空通信網絡，重點農業縣信號覆蓋率達98%。依靠強大網絡支撐，飛手能實時回傳4K高清作業畫面，AI系統能自動分析作物長勢精度，效率遠超人工巡查20倍以上。

隨著低空飛行活動日益增加，對數字化基礎設施和監管服務環境提出了更高要求。“需構建空、天、地多網融合，通信、導航、監視、服務為一體的智能網聯低空產業新型監管和服務模式，加快低空智能網聯技術突破。”鄭州通航試驗區管委會主任穆文濤認為，“需有序高效推進起降點、充電設施、維修保障、氣象服務等基礎設施和資源保障能力布局和建設。深圳計劃到2026年建成1200個以上低空起降點，浙江計劃至2027年建成公共無人機起降場150個……河南的步伐也需進一步加快。”

差異化探索

精準農業的革命在云端悄然展開。監控大廳的巨幅屏幕上，高光譜成像系統正將一片麥田分割為紅黃綠三色區塊，AI算法像一位經驗豐富的醫生，迅速標記出病蟲害區域：“紅色區塊顯示條銹病感染概率超過90%，黃色區塊提示存在缺氮肥情況，綠色區塊代表健康區域，無需浪費農藥資源。”隨著指令發出，遠在10公里外的無人機立即響應，噴灑出的藥霧如同精準的手術刀，只覆蓋目標病區，最大程度減少農藥浪費與對環境的負面影響，切實發揮出“精準農業”的效應。支撐這套作業的智能系統，基于強大的圖像識別技術，能夠準確區分超過200種農作物和雜草，誤傷率被控制在0.3%以下。

規模化統防統治帶來的效率革命，正在豫北平原的沃野上震撼上演。在河南“一噴三防”的重點作業區域，傳統人工背負藥桶噴灑作業，一天最多僅能覆蓋20畝地塊。一架無人機，僅需10分鐘就能高效完成60畝農田的作業，效率提升數十倍。這種效率革命直接轉化為糧食安全保障——2024年，河南小麥赤霉病的防控率提升至92%，小麥產量實現8%的同比顯著增長。

值得關注的是，效率的提升始終伴隨著成本與質量的博弈。河南通用航空有限公司負責人徐偉詳細算了一筆賬：目前無人機植保的合理收費是每畝8元。其中，3元是支付給飛手的飛行服務費，另外5元則用于購買專用的低霧化、高效果藥劑。然而，2022年夏天發生的每畝5元的惡性價格戰，不僅擊碎了合理的利潤空間，更因偷工減料稀釋農藥，導致農田幾乎絕收的后果。這給整個行業帶來深刻警示，沒有質量保障的低價是飲鴆止渴。所幸相關政策及時出臺，為服務質量和合理定價提供了權威依據與操作規范。

這場深刻的技術革命，也在悄然重塑著農民的傳統觀念以及人與土地的關系。在安陽市龍安區東風鄉申家崗村，種植大戶李海軍看到無人機在自家麥田上空噴灑除草劑時，蹲在田埂上犯嘀咕：“這‘鐵東西’能分得清麥苗和雜草？”當他目睹無人機靈巧地避開了他特意種植在田邊的薺菜時，驚訝之余，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技術的精準可靠，最終贏得了村民們的信任。

在豫西的層巒疊嶂間，無人機展現出超越植保的更多可能性，化身為連接偏遠梯田與廣闊市場的“空中橋梁”。當地農戶將精心挑選的山核桃、野生菌等特色農產品樣品，穩穩地掛載在無人機上，只需短短20分鐘，樣品就能從深山送達鄉鎮的農產品質量檢測站。一旦檢測合格，這些優質山貨當天就能在電商直播平臺售罄。

企業的差異化探索也為“飛得好”注入新動能。面對行業巨頭競爭，坤宇科技專注中型油動無人機藍海；越茂科技深耕農業機型并開拓東南亞市場；全豐公司則轉型“農業綜合服務商”，成立河南標普農業科技有限公司，創新打造“總部+縣級服務中心+鄉鎮村服務站”模式。

“每個站點服務約5000畝耕地，讓技術直達田間。”標普農業滑縣站站長申向偉說。種糧大戶杜煥永對此贊不絕口：“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小麥豐收離不開他們的全程管理，種玉米還得合作。”

全鏈條升級

要讓河南的低空農業不僅飛起來、飛得好，更要飛得穩、飛得遠。邁向更高層次、更可持續，持續創新核心技術、嚴密構建安全監管體系以及全面升級產業生態，是必經之路。安陽作為河南低空經濟的先行區，開啟了具有示范意義的探索。

一張精密編織的低空安全防護網，是確保產業“飛得穩”的基石。在安陽無人機監管中心電子屏幕上，實時閃爍著近3000架注冊無人機的飛行軌跡。一旦無人機接近機場等敏感區域50公里范圍，“電子圍欄”將自動激活并鎖死該空域；先進的AI算法能在秒級內精準識別出“黑飛”目標。這套強大的系統，嚴格依托國家《無人駕駛航空器飛行管理暫行條例》構建，實現了高效的軍民地協同空域審批機制。

今年5月起全面實施的“一機一碼”管理制度，為每一架無人機賦予了唯一的、不可篡改的電子身份證，實現了從生產、銷售、使用到監管的全流程透明化、可追溯化管理，如同為無人機行業構建了一套嚴謹的“快遞員評價系統”。為規范市場競爭，配套建立的飛手信用體系已收錄1325條違規操作記錄，17家嚴重違規企業被列入政府招標采購“黑名單”，行業秩序在強有力的規范下逐步走向正軌。

在“一機一碼”系統的嚴密監控下，每一臺投入使用的無人機均被植入不可篡改的加密識別芯片。在安陽空管中心的大屏幕上，實時跳動著上千個代表無人機狀態的光點，其精確位置、飛行高度、電池剩余電量、作業軌跡等關鍵信息一覽無余。

為保障無人機作業的高效、連續運行，配套服務網絡也在不斷完善。在河南滑縣、西平縣等糧食核心主產縣，政府推動設立了區域性無人機備件庫，將維修響應時間大幅壓縮至4小時以內，最大限度減少停機損失。保險公司也積極創新，推出量身定制的“無人機作業延誤險”。一旦因故障等原因導致作業停機超過24小時，即按每畝2元的標準進行賠付，單個保單最高可覆蓋10萬元經濟損失，為經營主體提供有效風險保障。

“在滑縣，我們通過設立15家鄉鎮服務中心和80余個村級服務站，構建了直達田間地頭的服務網絡。”申向偉介紹，“每個站點可有效服務約5000畝耕地，確保飛防服務響應及時、保障有力。”

技術的持續進化和市場需求的不斷擴張，正源源不斷催生著新業態。在我國首個國家級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鄭州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一個專注于低空經濟的產業園拔地而起，吸引著電池研發、高光譜傳感器制造、飛控軟件開發等上下游產業鏈的優質企業加速集聚，一個低空產業新高地初具雛形。

更為深入的探索正在安陽遍地開花——

“藍天實驗室”高效驅動創新。實驗室匯聚五大頂級PI團隊（首席科學家團隊），聚焦無人機系統、空域管理、檢驗檢測等核心技術，同步推進5項重點科研課題及7項融合應用研發，已輸出14項全國標準，引領安陽乃至河南低空經濟高質量發展。

“運營商”思維整合資源。安陽成立低空經濟投資集團，以“運營商”思維構建“政策+資本+產業”三輪驅動模式，高效整合全市低空資產，設立低空經濟產業基金，推動基礎設施建設、飛行管理服務、研發制造、場景應用等實現規模和能級躍升，目標是建成無人機全產業鏈生態圈。

拓展應用場景矩陣。除農業植保這一主戰場外，安陽還積極拓展物流配送、電力巡檢、環保監測、應急救援等領域，為產業提供多維成長空間，激發更多企業“扎根熱土，服務農業”的情懷。河南越茂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楊旭輝表示：“當地的低空空域優勢、便捷交通、完整產業鏈，尤其是務實高效的服務，是我們選擇安陽的關鍵。農業無人機是真正解決農民痛點、擁有廣闊前景的產業，背靠安陽農業大市、河南農業強省，我們對未來充滿信心。”

當無人機的旋翼在中原大地的麥浪上持續轟鳴，它不僅奏響了“科技興農”的強勁樂章，更勾勒出一幅用創新與汗水澆灌的現代農業新圖景。低空經濟的引擎已然啟動，一場深刻的農業變革，正從河南的田野，飛向更廣闊的未來。（記者 夏先清 楊子佩）

點評

突破技術瓶頸，推動大規模應用

低空農林作業是指運用無人機、載人直升機等低空飛行器，在農林生產中執行植保噴灑、播種施肥、病蟲害監測等作業任務的新型農業生產模式。這一模式將傳統的地面作業轉移到空中，實現了作業效率的指數級提升，作業成本較傳統模式大大降低。無人機作業還不受地形限制，能實現精準作業，徹底解決了傳統農機“下不了田、進不了地”的痛點。

低空農林作業作為現代農業發展的重要方向，在我國使用愈發廣泛，正深刻改變著農業生產的各個環節。在種植環節，無人機播種技術已經在水稻、小麥等大宗作物上廣泛應用，能夠短時間內完成大面積作業，確保農作物適期播種。在田間管理環節，植保無人機的精準噴灑技術不僅提高農藥利用率，減少20%至30%的農藥使用量，還通過GPS定位和變量噴灑技術，實現精準施藥，有效降低農業面源污染。通過無人機監測數據建立的農田數字化檔案，能夠為農業保險定損、土地流轉定價等提供科學依據。無人機技術還與高光譜遙感、人工智能等前沿技術深度融合，探索精準農業管理的新模式。

作為全國重要的農業大省和糧食主產區，河南在低空農林作業領域的探索實踐具有重要典型意義。目前，河南植保無人機保有量在全國位居前列。在重大病蟲害防控中，無人機統防統治發揮了關鍵作用，有力保障了糧食生產安全。在鄭州、開封等地的示范田塊中，低空農林作業新模式已經實現對小麥條紋花葉病、玉米大斑病等病害的早期預警，為及時防控爭取了寶貴時間。

在快速發展的同時，低空農林作業也面臨著挑戰。專業人才短缺是制約行業發展的重要因素。既懂農業又會操作無人機的復合型人才嚴重不足，影響了技術推廣和服務質量的提升。在技術層面，續航能力仍是制約無人機大規模應用的關鍵瓶頸。目前，主流植保無人機的單次作業時間普遍在20分鐘至30分鐘，難以滿足大田塊連續作業需求。在政策層面，涉及跨區域作業、夜間作業等低空空域的管理規定仍不夠明確，一定程度上制約了無人機作業服務的靈活性。

未來要積極推動無人機從傳統植保作業向農業保險查勘定損、農產品質量溯源、農田環境監測等新興領域延伸，特別是在設施農業、有機農業等高附加值領域發揮更大價值。同時，創新融資租賃、設備共享等商業模式，降低成本，繼續擴大市場應用，讓更多小農戶也能夠享受現代化農業服務。

（王明輝 作者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產業經濟研究部第二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