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運濤

最近10多年，我的讀書筆記里每年有記錄的閱讀一直在60本左右，不包括泛讀，比如為了專業知識而奔著某一章節去的、讀了開頭讀不下去的、讀后無感的。2023年69本，算是小豐收。開年第一本便是《被淹沒和被拯救的》，普里莫·萊維，意大利作家、化學家。他還有一個重要身份，奧斯維辛囚犯，因為我在此推薦的都是他與此身份有關的反思、反省之作。《被淹沒和被拯救的》里沒有劫后重生的優越感，相反倒有一種羞恥感，一種人類有潛力營造無盡痛苦的廣義的羞恥。普里莫·萊維直面自己的態度真是讓人驚訝。而最讓我們受益的是，看似作者只是在講集中營經歷，集中營之后的和平時期也好不了多少。人性如此。我因此也找來他的其他幾部書——這是我的閱讀習慣之一，喜歡哪個作家就把他的全部書都買來讀——《這是不是個人》《再度覺醒》等。

要是分類的話，對社科類的閱讀基本上占了我全部閱讀篇目的近一半（這是我的閱讀與之前最大的區別之一）。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員茅海建老師的《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通過打撈史料，分析了鴉片戰爭清政府失敗的原因：清政府的對外體制、中國傳統史學“奸臣模式”的邏輯以及無人敢正視英軍“船堅炮利”的怪象。人民日報資深記者凌志軍所著《變化：1990年~2002年中國實錄》的好，不在于它記述了時代轟轟烈烈的變化，而在于它開始關注普通人的需要。重大事件、重要人物當然不會少，但小人物和小事情也占了相當篇幅。見解獨到精深，具有極強的穿透力和震撼力。同樣值得推薦的還有劉勃的《戰國歧途》、刀爾登的《中國好人》、李敬澤的《青鳥故事集》、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以及張怡微的《新腔》等。

文學類當首推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我缺少耐心，對大部頭作品有著身為作家不該有的畏懼與偏見。一個有著相當成就的作家朋友強力推薦——我的大多數閱讀都是源于文友推薦，因此極少有浪費時間的閱讀。這顯然是一次遲到的閱讀。文學作品處理時代中大的歷史事件時，往往都有“外掛”的痕跡——時代沒有融合在文學中。但《靜靜的頓河》在這方面做得很好，大量的靜物描寫與人物心理、故事發展相互映照，比如第一部第二十章說麥子長得正旺，可是突然闖進一群牲口，麥穗被踩爛在田壟上。“而阿克西妮婭的心情正是這樣的。”但是，“被牲口踩倒的麥子又立起來了”，她和葛利高利的愛情被打擊后又重新堅定起來。同時，《靜靜的頓河》又有強烈的反戰思想，哥薩克為什么要拋家棄子犧牲自己出去打仗？出版第一卷時，肖洛霍夫才23歲，以至于有人不相信巨著出自如此年輕的作家之手。《觀相山》的作者艾瑪是我魯迅文學院時的同學，很難說清楚是她身上的法學背景讓她比普通人更憂國憂民，還是她的悲憫情懷導致她走上法學研究之路。但是，我們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寫鄉民還是寫知識分子，艾瑪既沒有回避詩意的人生，也沒有忘記知識分子的責任。《觀相山》的閱讀比《靜靜的頓河》晚了近半年，但卻讓我自然而然地將它們聯系到一起：大事件與凡人的日常，歷史與生活，異曲同工。“那不勒斯四部曲”也是一個大部頭，在我的電子書閱讀器里寂寞了好幾年。開讀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那天，我一直在趕路，高鐵轉飛機再轉高鐵，卻沒有絲毫旅途勞頓的感覺，完全沉浸到萊農和莉拉的友誼及兩位女性的自我覺醒中，為兩個女生的相愛相殺唏噓。我喜歡埃萊娜·費蘭特的敘述，喜歡她的節奏。緊接著，我一鼓作氣又讀完了其余三部，《新名字的故事》《離開的，留下的》《失蹤的孩子》。還沒過癮，又找來這位作家的《煩人的愛》《碎片》《偶然的創造》《成年人的謊言生活》《被遺棄的日子》等。像埃萊娜·費蘭特一樣，賈平凹也幾乎沒辜負過讀者的期望。這位產量穩定的中國作家，新作《河山傳》像他之前的作品一樣，很少直接寫心理活動，也很少分析，幾乎全是人物的動作、對話。某種程度上，他有點像艾麗絲·門羅，不是奔著目的、意義而去，而是老老實實地鋪陳生活，就像在你面前徐徐展開一幅長畫卷。我喜歡《河山傳》這種泥沙俱下的敘述方式。《我該走了嗎》是我閱讀推進最慢的一本書，跨越到新年——歸入2023年或2024年的閱讀均可，但我還是想急不可耐地分享給大家，作者是美籍華人中成績最突出的作家李翊云，五六年前我在網上讀過她的一個英文短篇后就開始盼著她的作品被翻譯過來。翻了《我該走了嗎》前兩頁我就特別喜歡，小說創意特別好（李翊云是普林斯頓大學創意寫作教授），羅蘭的人生、被刪的日記與莉利亞之間充滿了張力。敘述的節奏也好，人物的經歷和作家的修辭融合得也很好，第三人稱到第一人稱的轉換特別自然。小說里的每一句話都意蘊深廣，值得你停下來回味一番。摘抄兩個金句：“在她家人的眼里，羅蘭的母親是個嫁錯人、上錯火車的女子，兩人一起奔向死亡。但所有的婚姻不都是那樣嗎？只是我們大多數人走得更慢些。”“婚姻里的時光是用來虛度的。丈夫與妻子把時光虛度得好，一起虛度，那樣足以稱得上幸福。”……我最看重的肯定不是這些金句，而是小說似乎一直在討論愛，如何愛？這已迥異于我們司空見慣的宏大主題，雖然李翊云并沒有給出答案。

還有一些書，由于篇幅關系，不便一一談感受，比如庫切的《恥》、米蘭·昆德拉的《不朽》、約翰·威廉斯的《斯通納》《屠夫十字鎮》、斯蒂芬·金的《四季奇譚》、庫爾特·馮內古特的《五號屠場》、約翰·斯坦貝克的《人鼠之間》、顏歌的《平樂縣志》、陳彥的《星空與半棵樹》、梅芙·布倫南的《情感之泉》等。

想到2024年依然會有很多精彩的閱讀體驗等待著我們，人生真是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