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家仍保存著一把算盤，像保存著一件文物、一段歷史、一段記憶、一個時代。隔段時間，我就禁不住拿出來，擦拭它、撫摸它、撥弄它，聽它圓潤脆亮的語言和脈搏。這也是與它親近的一種方式。

睹物及人，記住了它，就記住了父親。它身上保留著父親的指紋，父親的氣息，父親的體溫。

父親打五歲起，就跟我的爺爺學算盤。一接觸，就產生了興趣。興趣產生動力。從此，他就把這把算盤當成他啟蒙老師和少年時代的課堂，當成他攀登算師的云梯；像責任田，要種出高產。從三遍九，九遍九，到獅子滾繡球，珍珠倒卷簾，及至計算重量的斤稱歌、計算地畝的飛歸晉畝。千遍萬遍，由生到熟，由熟到巧，直至進入佳境。二十幾歲就嶄露頭角，成為全村、全鄉聞名的“算手”。只要手指一撥，算珠就異常興奮，聽他的指揮，服從他的調動，瞬間排列、組合，氣象萬千。

父親一連十數年為全村、全鄉算地畝，算產量，算公余糧。鄉里專門請他。在鄉糧所，他與其他算盤手同時演算，只見他兩手并用，像鋼琴師彈奏鋼琴，指頭紛飛；像著了魔氣，啪啪作響的算珠，像急驟的雨點敲擊房檐，像大珠小珠落玉盤。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嘖嘖稱奇。他早早報出的數字，竟與他人遲遲算出的數字準確無誤。可謂民間達人。其實，他算出的是人間風雨，是善良，是人心。

算盤，陪他走過三十多個春秋，記錄了父親的歡樂和榮耀，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父親盡管能把全村、全鄉的地畝、產量都能準確無誤地裝進算盤，算出土地的貢獻，日月的汗水，但卻算不出自己家四季的陰晴，算不出家人的生計。在那個非常的年月，家里的所得，大都在十位數與百位數之間徘徊，家里除了鍋碗瓢勺，除了圈底的幾把紅薯干，幾乎沒有什么錢能幫襯生活，幫襯我的學業。

我讀到初中二年級，期末考試，被老師極不情愿地“請”出教室。因為交不出老師一再催交的一塊錢學費。當時那種場面，那種難堪，令我無地自容，似乎比同學們都矮了半截，眼眶里躲不住眼淚。不料，一位叫王泰和的同學，慷慨地掏出一塊錢，交給老師，讓我回到考場。這關鍵時刻的一塊錢，是一顆誠摯的心，厚厚的情。

星期天回家，我把這事告訴家人，父親說，得好好感謝人家。并說，這年月誰家錢都不多，咱可得還給人家。可用啥還？那幾天父親很少說話，我知道他在為此著急。有時見他拿著算盤，放下，再拿起，我也沒多想。誰知，僅隔了一天，他竟賣掉了算盤。母親埋怨他，他無奈地說，我一個大男人，沒本事啊！孩子上學要緊。他話音剛落地，村東頭在學校教書的高平叔就把算盤送了回來，說那點錢算我暫借給您的。鄉里鄉親的，誰還能不被人幫。

當我把錢還給同學，同學一口回絕，說，我是借給你的嗎？咱是同學！一輩子的同學！

鄉情，同學，這兩個有分量，有熱度的詞，讓當時的我，讓今生的我，掂量它，珍重它。

貧窮的日子，總繞不開這把算盤。這把紫檀珠的算盤，這把連著父親心肝的算盤！

那一年秋后，生產隊分口糧，那可是一家眼巴眼望的救命糧啊！一戶戶都分到了圈里，唯獨我們家的口糧打著車了。父親性子軟，從不會惹事，也不爭辯。哪怕別人故意過不去，還是自認低頭，也從不為自己家說一句硬實話。事情的根源是多年前，會計以算賬不方便，從我家借走了奶奶陪嫁的方桌。他家人勢重，問他要幾次不給，就此結下梁子。說這回是我家的工分少，還差二十元錢抵不住口糧。去哪兒說理，認命吧。想辦法弄錢。父親掂量來掂量去，就算盤能換倆錢。他一說，我堅決不同意。我說辦法我想。即使要飯也不能賣算盤。我去我姨家借。正好表哥剛從新疆寄回一小筆錢，救了急。

此后，父親的算盤一度沉寂，生活失去了色彩。村子里有些人家把自己放暑假的孩子，送上門學珠算。他看著這些天真活潑的孩子，眼里放光。開始，為了吸引孩子，他用比喻給孩子們講，算盤像不像一座村莊，像不像一家大戶；長方形的框框，像不像四面圍墻；一道橫梁，分前后院。這十三檔，是十三道房。橫梁上面是前院，前院二十六個算珠，像住著二十六個大哥，橫梁下面是后院，住著六十五個小弟，它們都有一個相同的姓氏。彼此邊界分明，和諧相處，大家齊心協力，互不打擾，各有明確分工。孩子們被他的比喻逗趣了。他的比喻形象、質樸，又有溫度。仿佛他就是眾多兄弟中的一個。

我家招上了麻煩。可父親陡然打起精神，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既能教孩子們本事、傳授技藝，又能治自己被算盤冷落的病。干活回家，不管再累，照樣給孩子們手把手地教指法，講進位，不厭其煩。最后成就了好幾個會計。

時代進入一片花開的天地，算盤退出了歷史舞臺。兒女們都把日子過成了蒸蒸日上的紅日。父親有時串親，有時到田間轉轉。坐下來的時候，就拿出算盤，撥弄一陣。他說這叫“敘舊”。我說這叫“回歸”。他知道，算盤往后再也派不上用場。電腦比算盤厲害，能前算八千年，后算八千年，能算十萬八千里，能算到天上。心里既有不舍和依戀，有幾分失落，更有太多的欣慰：時代前進的步伐，像高鐵。

父親臨走，把他心愛的算盤交給我。我一直保存著這把算盤。一把像中國的老農民一樣普通的算盤，它沒有多大的經濟價值。但它是那個年代民間最科學、最簡易、最輕便的智慧大腦，能將最繁雜、最費時的數字大軍，從紙上迅捷地解放出來。它是民族智慧的結晶，它以自己獨有的方式表達事物，表達社會，表達對世界的認知。它身上凝結著中國父親的仁愛和善良。

（作者單位：西平縣城北關楊莊居民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