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溫培雅

春風春雨、春草春花、春日春泥、春社春耕，春山蒼蒼、春花燦燦、春蔭濃濃、春水漾漾——當春天如期而至，我們的草木之心也開始萌發。在時節的畫布上，雀躍生長的草木無不是可愛的、明媚的、可入詩入畫的。

人間草木，四時有趣。陶淵明愛菊，種菊南山下；蘇東坡愛竹，不可居無竹；林逋愛梅，寂寞獨自開；白居易愛柳，種柳蔭前墀；王維愛竹，獨坐幽篁里。蘇軾少年時就喜歡綠化大業，種松滿東崗。詩人種花種樹種春風，居桃居李居廟堂，得意時寄情草木，享自然之趣；失意時歸隱山林，顯松柏精神。他們與草木一起自在生長、不言悲喜。

古人不僅用香草喻美人、松柏祝長壽、青梅比愛情、椿萱喻高堂、梅蘭竹菊謂君子，而且很會運用草木傳情。《詩經》里《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舜華即芙蓉花，又名木槿。詩中贊美這個與其同車女子的容顏就像綻放的木槿花嬌艷，可見是一見鐘情、兩見傾心。《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周代一般在春光明媚桃花盛開的時候姑娘出嫁，故詩人以桃花為題作賀婚詩，將新嫁娘嬌美俏麗的容顏比作燦如云霞的桃花。與此相似的還有《召南·何彼襛矣》：“何彼襛矣，華如桃李。”貴族女子正當韶華的美貌如盛開的桃花一樣端莊典雅。《王風·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葛，葛藤，蔓生植物，塊根可食，莖可制纖維。蕭，植物名，蒿的一種，即艾蒿，古時用于祭祀。艾，多年生草本植物，菊科。采葛為織布，采蕭為祭祀，采艾為治病，都是女子在辛勤勞動。男子看到這些植物便由此及彼思念情人，成為相思詩中“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鼻祖。《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卷耳，又名蒼耳，周身多刺，經常會附著人身上，表明了思念丈夫的婦人心聲，天涯相隨、不離不棄。《衛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你贈給我木桃、木瓜、木李，我回贈給你的是美玉，這種情感是兩心相許、兩情相悅。

古代的詞牌名也是姹紫嫣紅開遍，《一剪梅》《木蘭花》《楊花落》《柳梢青》《虞美人》《風入松》《采蓮令》《桂枝香》《梅花引》《采桑子》，以草木為名，吟風雅之詞。古代文人的雜聞筆記也總是繞不過草木，張岱的《陶庵夢憶》，李漁的《閑情偶寄》，黃圖珌的《小窗自紀》，林洪的《山家清供》都有詳盡的草木記載。明代文人李日華的理想書屋是建在溪山紆曲處的小樓，四旁要修竹百竿，以招清風；南面長松一株，可掛明月；有梅花枝頭從窗戶探進屋子里，有苔蘚在墻邊。這樣草木葳蕤的書屋，是每個文人的終極夢想。浮生半日、蕉窗桐陰，讀書吃茶、賞花觀云——這人生，不亦快哉！

木心先生說：“沒有審美力是絕癥，知識也救不了。”但是文人最不缺的就是審美：一軸畫、一杯茶、一爐香，幾叢花、幾莖草、幾棵樹，都可以帶來登峰造極的意趣。我在給大一新生講新聞寫作課時，引用到一個典故：吳越王錢镠與自己的王妃鶼鰈情深，王妃回娘家省親，許久未歸。他望穿秋水，眼看春天都到了心愛的人還未回來，便鴻雁傳書催她早歸。在信的最后一句，他深情地寫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田間小路上花兒都開了，你不用著急，可以一邊欣賞風景一邊慢慢地回來。從史書推測錢镠應是一介赳赳武夫，卻能說出這樣心思細膩的情話，文化是不缺的，深情是可見的，情商是頗高的，段位也是顯而易見。

王陽明的《傳習錄》對人的草木之心有精辟的詮釋：“汝未來看此花時，汝花于汝心同歸于寂。汝來看此花，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一個人的衰老，其實是從失卻美感、丟掉詩心開始的。當我們對四季不再熱愛，對愿景不再向往，對草木不再珍視，心便枯萎了。而胸懷詩意的人，會與四時草木一起勃發，會在心上開出一樹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