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太廣

　　俗話說，洼地里蛤蟆多，窮人身上虱子多。三十多年前，誰身上沒有虱子啊？那時候的冬日，總能看見人們靠著墻根曬太陽、說閑話、逮虱子的情景。古人逮虱子曾逮出了許多佳話，叫“捫虱談詩”，實在風雅得很。俺家鄉有一個關于虱子的對話：一老一少農民相見，小伙子問老漢：“大爺，恁拿的啥？”老漢回答：“破棉襖。”“咋不穿上？”“虱光咬。”“不會逮嗎？”“看不著。”“恁咋不上吊哩？”“繩漚糟。”“恁咋不撞墻哩？”“墻歪倒”……

　　我小時候家境貧寒，身上的衣服總是補丁摞補丁，老生虱子。尤其是到了冬天，無法洗澡，貼身處從來沒有穿過襯衣、襯褲，外衣面子總是很臟，衣里生了很多虱子。身上癢得難受，皮膚常常被撓出血來。每天早晨，母親做好早飯后，就抱些豆稈或芝麻稈放到我床邊的火盆里。點著后的火苗一躥老高，火和煙霧驅除了寒氣。在被窩里露個頭的我，頓時感受到了溫暖。母親拿起我的棉襖、棉褲在火苗上烤。我趴在床沿上看見母親不停地抖動棉衣，受到高溫炙烤的蟣子、虱子紛紛掉進熊熊燃燒的火盆里，被燒得像炒料豆子一樣，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不過也遇過一次險事，母親給我烤棉褲時褲子被火燒著了，嚇得她趕快把棉褲扔在地上，用腳跺，才把火撲滅。我總是好奇地問母親，為啥會生虱子哩？母親說，因為窮。我又問，啥時候不生虱子哩？母親說，富的時候。我問，啥時候富哩？母親說，沒虱子的時候。

　　每到夜晚，母親總是讓我先睡。我脫下棉襖、棉褲后，母親就把棉衣翻過來，她借助煤油燈昏暗的光亮，一條縫一條縫仔細地瞧。當她發現虱子后，就用兩個大拇指對著一擠，發出“咯嘣”的聲音，喝飽人血的虱子肚爆裂，鮮血四處迸濺。不一會兒，母親的兩個大拇指蓋上血紅血紅的，怪嚇人的。還有一種白色的“蟣子”，是虱子的幼蟲，比小米粒還小，密密麻麻地待在衣縫里不出來，母親就用牙咬衣縫，也能聽到“咯嘣咯嘣”的連響聲。母親說，虱子是上天派來的神蟲，專門磨窮人的性子的，人越懶虱子越多，越勤奮就越少，等到熬出頭了，成了人物，虱子自然就跑了。

　　我身上虱子多，三姐身上的虱子也不少，尤其是她頭發里的虱子、蟣子多，白花花的，篦子都刮不凈。記得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母親專門為三姐燒了一大盆熱水。三姐嫌水熱怕燙頭皮，不敢往水里放，母親硬是按著她的頭用熱水洗，然后把“六六六粉”均勻地撒在她的頭發上，又用煤油在頭頂上淋了個遍，最后把她的長頭發堆在頭頂上，拿一塊舊布蒙住，用粗線繩纏一圈扎緊。這一扎不要緊，虱子是跑不掉了，三姐的雙眼被線繩子勒得斜吊著。我看著三姐難看的樣子，頓感開心好笑。沒過多大會兒，三姐跑到母親跟前指了指自己的頭，母親會意地為她解開繩子，揭開舊布，她的一綹一綹頭發雖然黝黑，但浮上了一層癟虱子殼、蟣子皮。母親拿著篦子一下一下地為她篦頭，不一會兒，地下灑落一層白花花的蟣虱和風皮。三姐濕漉漉的黑發在陽光的照射下雖閃著亮光，但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氣味。

　　我在汝南縣水屯高中上學時，學生寢室是用土坯壘的大通鋪，三間房子里擠滿了30多個男生，被挨著被，人擠著人。棉被又臟又潮，衣服又很少換洗，滋生了大量虱子和跳蚤。這樣一來，好多同學上課時忍不住就撓癢癢，下課了就急忙找地兒蹭癢癢。到了夜里，地鋪下邊的臭蟲也爬出來覓食，同學們經常被咬得睡不安生，不停地撓、挖，指甲蓋里常常塞滿了頭屑和血痂，身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到了有太陽的時候，同學們吃過中午飯便靠在寢室外的墻邊曬暖，解開扣子逮虱子。我也在逮虱子的行列，只是我一邊逮虱子還一邊看書，做功課。

　　那時候大家都窮，不光我們學生生虱子，就連老師也在所難免。有一次，一位正在上數學課的老師，忽然不停地聳肩縮脖，臉上露出難忍的表情。只見他右手往脖子里一伸，隨之摸出一個小東西來。眾目睽睽之下，有點近視的老師并未慌張，他把兩個指頭捏住的東西移到眼前仔細瞅了瞅，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神蟲下凡，如何奈之。”老師趁機講了歷史上很多名人和將相，小時候窮困，身上生了很多虱子，但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終成大器。

　　如今，身上的虱子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我才悟到母親話語中的道理。

　　王太廣專欄：回望鄉村

　　個人簡介：王太廣，河南汝南人，黃淮學院特聘專家。生于農村，飽嘗生活艱辛，他的作品通俗自然親切。多篇作品在《人民日報》《文藝報》《作家文摘》等報刊上發表，在《駐馬店日報》《天中晚報》分別開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