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打電話，讓我快點進城，送她到醫院看看，老人家又吞咽困難，夜晚老是咳嗽。最后，母親特別叮囑我：“別告訴你二哥，不要耽誤他的工作。”九月正是農村收秋大忙，五六畝芝麻、七八畝花生要不趁天收回家，下雨了就得眼睜睜看著爛在地里。小麥種子、化肥，都需要我花時間去準備。莊稼人靠種地過日子，收了上季備下季，清了這茬備那茬，一年到頭就是天天忙乎。回到家里，我趕緊洗把臉，準備開電瓶車進城。妻子問我：“慌里慌張，你準備干啥去？”我把母親患病，打電話讓我進城的事情說了一遍。妻子嘟噥到：“老太太就知道心疼當官的兒子，自己病了，也不叫他管，非叫咱往城里跑，又麻煩又花錢。”二哥最喜歡讀書，他是我們兄弟6個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大學畢業，在縣委工作，父母以他為榮。親友們常說，就他為當農民的父母爭光爭氣了。

　　趕到縣委后面的院子，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這是二哥在縣委工作時候買的院子，后來留給了父母居住。母親躺在東間里床上，一副憔悴痛苦的樣子。我一把抓住母親的手跪在床邊，眼淚撲簌簌滑落下來。“你二哥這幾天忙得很，市委在巡察他單位，材料多，天天加班。你快點把我送到民安醫院，找醫生看看。院長和你二哥同學，你也認識。”我先拿一雙被子鋪好，再把母親抱到電瓶車上，直奔醫院。去醫院的路上，我一直埋怨二哥，當干部一輩子，沒有照顧一個兄弟和侄子找個鐵飯碗，他當他的官，我們種我們的地。兩年前，他忙著脫貧攻堅，父親心梗猝死家中。父親死后，我看他跪在墳前嚎啕大哭，問他：“二哥，活著的時候你不管，死了再哭還有啥用？”

　　到了醫院，我打電話，向院長求救。院長很客氣，走過來親熱地和母親打招呼，兩年前母親的食道手術，就是院長介紹省腫瘤醫院專家來縣醫院做的。我扶著母親坐上輪椅，把老人家推進病房里。主治醫生疾步趕來，了解母親的病情，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很吃力地說情況。他開了藥方，安排護士先輸消炎和營養液，明天給老人家做個CT檢查。護士為母親輸液，老人家像個聽話的孩子自覺配合，一個輕車熟路，一個習以為常，整個過程像行云流水那么自然。母親盯著吊針瓶子，像看著天下雨那樣看著藥水一滴滴落下，慢慢輸入自己的血管。醫生拉著我走到病房外，低聲告訴我，根據癥狀判斷，目前老人家腹腔積液較多，可能是癌細胞擴散了。你告訴家里人，心里做好準備。醫生的話像五雷轟頂一樣，把我擊蒙了，腦子一片空白。我的娘啊，你叫我怎么辦呢？我打二哥電話，沒有接。過了幾分鐘，他回電過來。“我這兩天有點忙，明天下午過去看看，你在醫院照顧好娘。”他電話說的很短，掛得很快。二哥，你這玩笑開大了吧，工作忙是不盡孝的理由嗎，還有啥事比給娘治病救命更重要哩？我的二哥，叫我說你什么才好呢？

　　母親住院的第二天夜晚八點多，二哥打電話說，他過來看看。陪護母親這兩天讓我身心疲憊，推著母親檢查身體，給老人家洗腳，擦洗身子，跑護士站，自己去吃飯，那種緊張的感覺、那種痛苦的滋味，似乎從來沒有這么辛酸與沉重。二哥走進病房，手背在后面。他低著頭，輕聲細語，和母親說話。看著二哥過來，母親精神了起來。“娘，你不要怕，兒子有錢，認識院長又認識醫生，他們都會關心你，盡力治好你的病。”娘的臉上像春天的花朵，露出了笑容。“啥事都有兒子管著，娘不怕，一點也不怕。”和母親敘了一陣子話，二哥倒著步子轉身走了。兩個年輕女人進了病房，送來一個水果籃，一束康乃馨花籃。她們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和母親說話，親熱得好像親奶仨。二哥把我叫出門外，告訴我通知老家的三個弟弟，家里活先放一放，都過來輪流陪護母親。無意中，我看到二哥手脖上的流質針頭。“二哥，你怎么啦？”二哥什么也不說，轉身打算回家去。院長過來看望母親，正好碰上，他和二哥親切地敘話。看到二哥手脖上的流質針頭，院長說：“你老兄有病，也不來咱醫院看，不相信咱的技術水平？”“母子連心，老人家知道我病了，她會心疼得難受，我咋能住你這醫院看病哩？”從二哥和院長的敘話中，我才知道，二哥幾天前上班的時候暈倒辦公室了，幸虧緊急搶救，差點出了大事。突然，我心里發酸，覺得之前埋怨他不給娘看病，有點對不起他。院長告訴二哥，母親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內臟器官，甚至骨頭上，母親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希望家里人好好陪護，讓老人家減輕點痛苦。二哥身體好了，他天天守著母親，照顧母親比我們細心耐心，像個姐姐一樣體貼母親。機關有事，就打電話安排清楚。急用的材料，他坐在母親的病床前修改。兄弟幾個吃飯，他和嫂子埋單。病房里十分溫馨，母親夸他的寶貝兒子，讓我們幾個心里羨慕嫉妒恨。

　　省委巡視和市委巡察壓茬推進，全縣發生了官場地震，縣委書記進去了，還有3個縣級干部、5個局長。二哥無驚無險，紀委沒有傳喚他說明什么情況。外面傳得沸沸揚揚，說縣領導的閑話，他不解釋，也不評說。那一天，二哥的中學老師過來看望母親，夸母親教子有方。母親說：“他自幼喜歡讀書，托鄧小平的福，咱老百姓的孩子能考上大學。按理說，他心善又實又直，不是當官的料。這些年，他沒攢什么錢，我生病花的都是他的錢。我心疼孩子，對孩子什么也不圖，不圖升官發財，只想著一家人平平安安。孩子一個個過得好好的，我死了也閉眼了。”

　　母親的病越來越重，不能吃東西，喝點牛奶也吐出來。不能躺著睡覺，體重不到六十斤。母親住院一月多，二哥也瘦了十多斤，病重的母親還是念念不忘心疼二哥。母親背部腹部都有巴掌大的腫塊，疼痛得難受，后來一天要打3只嗎啡。她一直堅強地支撐著，從來不叫一聲苦。她拉著二哥的手說，“娘沒有給你丟臉吧？”二哥撲通一聲跪下來，趴在母親的耳邊，握著她的手，大聲告訴她：“娘啊，你是好樣的！感謝你的養育之恩，兒這輩子也沒有給你丟人。”母親嘴角擠出來一絲笑意，微微點點頭。我和二哥抱著奄奄一息的母親，用車把母親送回鄉下老家，到家差不多10分鐘，老人家合上了雙眼，安詳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