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靜

作為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調味品，姜在廚房的舞臺上，通常和蔥、蒜一起出場，它們的友誼在生活的風風雨雨中和長年累月的積淀中早就牢不可破了。它們三個既保持著個體的獨立又能迅速集結，不斷調和著人們的味蕾，我們任何的偷懶都對它們造不成絲毫影響。

小時候，我是不喜歡吃姜的，每次吃飯，只要吃到姜，就會不斷地皺眉、嘟囔，哪怕是一丁點姜沫兒，也能被我準確捕捉到，然后用舌頭卷住，快速吐出。外婆總是不厭其煩地對我說：“你體質寒，多吃點兒姜對你身體有好處。”我噘著嘴撒嬌：“不好吃，我不想吃嘛。”外婆笑著說：“好，不吃，不吃。”然而，下次做飯時，姜依然存在。

記得那時，我經常感冒發燒，有時睡到半夜突然就發燒了。外婆趕緊跑到廚房，拿出一塊姜，先用姜把我的額頭、手心、腳心、后背都擦一遍，然后再拿出一塊姜切成片，和蔥白一起煮成一碗姜湯讓我喝。等我不情不愿地喝完辛辣的姜湯，外婆讓我躺下，給我掖好被角，摸摸我的額頭說：“趕緊躺下捂一捂、發發汗，到天明了去看大夫。”鄉村里大夫少，通常都是幾個村只有一個大夫，沒有啥急病、大病，一般沒有人大半夜去找大夫。早上，如果還在發燒，外婆會早早地喊我起床吃飯。吃完飯，外婆用圍巾把我包得嚴嚴實實，然后帶著我去大夫家里。

不知道是外婆熬的姜湯真有用，還是大夫的話讓我不敢馬虎大意，漸漸地，我接受了這碗姜湯。哪怕沒有生病，只要天氣預報說變天，我都會自覺地喝上一碗姜湯，那種辛辣也慢慢地轉變成了一種我熟悉的味道，在冷冷的天氣里，溫潤著我的胃。

有了女兒后，每次她感冒，我總是習慣性地到廚房找姜，女兒總是埋怨我不知道給她拿感冒藥。原來，習慣是會傳遞的，姜湯已根深蒂固地扎根在我的血脈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讓那些久遠的愛汩汩流淌。

有段時間，村里把種姜作為一種增收方式，鼓勵村民們種姜，由于投資少、成本低，廣泛受到了大家的歡迎，二舅也留出了一塊地用來種姜。

油菜花開的時節，二舅就開始忙碌了。他在院子里找一個朝陽的地方，打掃干凈、鋪上麥秸，將挑選好的姜母或者說是母姜一塊一塊地掰開，疊放到鋪了麥秸的地面上，待全部放好后，在上面再蓋上一層麥秸，即所謂的鋪一層蓋一層，最后用泥巴糊好。半個月后，扒出來就會發現，姜的周身隱隱泛綠，一頭還冒出了黃白色的小尖尖。

與此同時，二舅已經把地拾掇利索了。原來平整的一塊地此時被挖成了溝溝壑壑，左右隔三十厘米挖一個一拃深的溝，溝里事先撒上化肥，倒進不多的水，使土微微濕潤，把姜頭朝下、尖朝上，一個一個放進去。看似簡單的一件事兒，其實很麻煩的，需要人半彎腰站在田壟上，重復做同一個動作，拿姜、放姜，一行放完了，才能站起來直直腰，然后再接著干。整整一個上午，二舅和舅媽就這樣，一直佝僂著身子，忙著各自手里的活，偶爾說上一兩句話。春天的陽光不太強烈，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盡管如此，一會兒的工夫，薄汗也沁上了額頭和后背。二舅索性脫了外套加緊干。他的手由于不停地拿姜、放姜，沾滿了泥，他也不在乎。二舅和所有的農人一樣，相信春種秋收，相信所有的辛苦和汗水，土地都看得到，都感受得到，只要對土地有足夠的虔誠和敬畏，它都會給予相應的回報。所有姜放進去后，二舅和舅媽用玉米稈把它們嚴嚴實實蓋好，為的是剛放進去的姜不被太陽曬干。最后，再仔細檢查一遍后，才放心地回家。

姜也算是比較挑剔的一種植物了。在這期間，要確保它不能旱、不能澇，如果天氣好的話，一個月左右，姜就開始長出苗了，如果天氣不好，就需要兩個月的時間了。蒼白色的小姜苗從干枯的玉米稈間隙里冒出頭來，歡天喜地打量著這個新奇的世界。一天的工夫，被太陽照射到的它們，葉子就轉為嫩綠色了。二舅和舅媽把玉米稈全部掀開拿走，好讓它們自由呼吸。一沒事兒，二舅和舅媽就要到地里轉轉，看看姜苗的長勢，或是除除草。姜苗一天天拔節著，修長的、綠油油的身段煞是喜人，二舅和舅媽心頭的希望也在不斷地拔節著、蔥蘢著。

過了霜降，就可以起姜了。此時，秋高氣爽、碧空如洗，秋香綠的姜田里溢滿了豐收的喜悅。此時的姜已經長有一尺多高了。二舅拿著小镢頭，從姜的邊緣鋤下去，舅媽在后面，輕輕一拉，一棵姜就出來了。舅媽把姜塊上面的秧子拽掉，一塊帶著清香泥土氣息的姜就出來了。剛挖出來的姜胖乎乎的，姜尖還帶著胭脂紅，如娃娃的小手，惹人愛憐。二舅和舅媽是沒心情欣賞姜的顏色和形狀的，他們所想的就是趕緊把這一塊地的姜都挖出來。他倆一前一后，一人刨，一人拉、拽、扔，整晌的時間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和速度。累了，稍稍在地頭歇一歇，擦一把汗，喝兩口水，接著干。農活不等人，早點干完，早點安心。

經過幾天的辛苦，所有的姜都被挖出來了。二舅把它們儲存到窖里，閑下來的時候，就拾出來一些，晾晾，放進籮筐里，再把兩個籮筐綁到自行車后座的兩側，就到集市上叫賣了。如果當天賣不完，回來時，要把姜倒在屋里，用被子蓋好，把它凍著了，可就賣不上好價錢了。那時，二舅從集市上回來，總要繞到我家坐坐，談論談論當年姜的價錢和形勢、當天的銷售如何……也會給我們留下一些姜。年關，是賣姜的好時候，二舅每天都帶著姜去集市上。冬天的早上，冷風刺骨，他蹬著那輛半舊的沉重的自行車，一刻不停地往集市上趕，往往趕到時，眉毛、頭發上都結了一層霜。沒辦法，不趕早就找不到好位置。找定位置放好，他就開始了一天的營生。如姜一樣樸實的二舅就這樣行走在每個冬日里，在姜的氣息里品嘗著生活的五味雜陳。現在，每到菜市場，看到和二舅一樣推著車子賣菜的農人，我總是不自覺地駐足停留，哪怕他的菜價并不比那些擺攤的便宜，也總會買一些。

作為暖胃的姜，對于怕冷的人來說，是少不了的。雖到了春天，但我的杯子里總少不了姜，似乎有了姜，我整個人才能暖和起來。人們也說，姜還是老的辣。可不是？幾乎一年的時間，才造就了姜的前世今生。從鮮姜到老姜，得經歷多少風霜雨雪。盡管現在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姜，本地姜、外地姜、一兜兜裝好的姜、洗干凈的姜……都在彰顯著“姜山”如此多嬌，但關于種姜的瑣碎和辛苦還是讓我忍不住回想。姜還是那個姜，樸實低調地在我們的生活中存在著，刺激著我們的味蕾，只是種姜的二舅和舅媽已經老了，給我熬姜湯的外婆又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