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保明

我的恩師聶香齋先生，生于1907年正月初十，故于1982年11月15日。河南省汝南縣人，著名武術家，少林坎門八卦半手拳傳人，新中國成立前曾任武術教官。他德高望重，武藝超群，是有真才實學的人。

我15歲那年，有幸拜聶先生為師，所受到的益處，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完的。

1975年5月，我家即將離開汝南縣的頭幾天，我懷著眷念和感激之情又來到白馬橋，與聶先生告別，那是我最后一次來白馬橋聶先生家里。

聶先生聽說我家要離開汝南縣，感到很吃驚：“怎么突然就搬走了呢？”聶先生很意外地看著我說。

聶先生拉著我的手，把我讓到小凳子上坐下。他給我倒杯水，遞到我的手上，聽我講家里的情況。

聶先生邊聽，邊從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根香煙，我連忙拿火柴給聶先生點上。先生皺起眉頭，看著我低聲地說：“你這一走恐怕我們就不容易再見面了。”

然而，我們都說不準，以后還能不能再見面。在那個年代，出去難，回來更難。聶先生一口一口地抽著煙，沒有多少話，他坐在凳子上眼睛看著地面，好像在思考著什么。

“你要是早點對我說你要走的消息就好了。”聶先生突然這樣對我說。他不無惋惜地接著又說：“還能有時間再多教你幾趟拳。”“再多教你幾趟拳”是聶先生最真切的心情。我很感激聶先生，但這時我不知該用什么樣的語言表達聶先生對我的恩情。

我跟聶先生學武術整整三年。那三年里，我跟他學到的不僅是武藝，還有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聶先生曾對我說過：“人在這個世界上，靠的不是逞強稱霸，而是如何做人，如何行得端、坐得正。人要有一身正氣，這是練武之人的基本素養。”“武術是吃飯的手藝、技能，但不是根本的，根本的是人要有好的品德修養。”

我把聶先生的話記在心里，感覺是一種力量。

我跟聶先生學習期間，深感跟他學做人的道理比學武術技藝的本領要多。練的是身上功夫，講的是做人的禮儀。

“謝謝姥爺！”我一直這樣稱呼聶先生。

“我做您的徒弟，很幸運，這幾年跟您學到了不少本事。”

聶先生聽我說出這句話，忽然有了話題：“你說說，你都跟我學了哪些本事？”我不假思索地說：“有兩個方面我體會最為深刻，一是跟您練就一身武藝，增強了我的膽量；二是您教我要真誠善良，知恩圖報，讓我懂得了如何做人。”

聶先生聽了開懷地笑了起來，他說“：你是個有心人，也是個用心人。看來你學武術是學到了武術的真義。”“通俗地講，武術是打人的技術，但它的最高境界是會打人而不打人；練武之人，練的是武，修的是文。所謂文，就是仁禮自強。武術里的許多動作都體現了仁禮自強的內涵，比如，抱拳行禮動作，左掌大拇指內扣，表示謙虛和永不自大；右手握拳，寓意尚武，等等。文武兩個方面加起來，才是武術的真義。”

聶先生接著說：“沒有正氣，品行不端的人，無論多么下功夫，也練不出武術的境界。而那些有真本事、真功夫的人往往都是品行修養高的人，這些人，稱為‘高人’。才高之人總是默默無聞，低調行事。”

聶先生的一席話，猶如一盞明燈，讓我心里忽然亮堂了。原來，武術不僅是強身健體的運動，還是一門修身養性的學問。

聶先生不僅武藝高深，而且是個有大學問的人。我多次到聶先生家上課，每次都看見他坐在那里看書，要么是坐在院子里，要么是坐在堂屋，神情是那樣專注和用心。一次，我曾留意聶先生看的是什么書，我以為一定是武術書籍，原來卻是《莊子》，這是我無論怎樣都想不到的。后來，我考上大學之后，去圖書館借的第一本書就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莊子譯注》。我斷斷續續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反復通讀、領會精髓，我也想通過讀莊子，尋找和理解當年聶先生從中學到的東西。

多少年來，聶先生讀書的樣子和他打拳時的精氣神，尤其是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晰地鐫刻在我的腦海里，至今不忘。聶先生曾告訴我，學武術，要明白學什么，不能稀里糊涂地從早練到晚。

許多年來，我總在不斷地思考聶先生提出的這個問題，練武練的是什么呢？動與靜，虛與實，剛與柔，曲與直，對立，矛盾……，有一天，我忽然領悟到，奧，這是辯證法。練武練的不就是辯證法嗎？由此我方醒悟。“辯證法”這三個閃耀著金光的大字，才是武術的深刻內涵，是武術的真諦。

聶先生對我說：“沒有學問，你的武術本事能高到哪去呢？”“學武如同學詩，工夫在詩外。”先生的話引起我多年深思和追尋。“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這個“功”字，既包含了拳腳基本功，也包含了知識學問的基本功。沒有知識學問的基本功，怎能理解武術的精妙之處？

聶先生說：“練武術就像寫字一樣，不理解字的結構、意義，無論怎么寫，也寫不出好字來。武術也是如此，不理解動作結構、技術要領，整天練也練不出門道來。”“有人說，你練的武術都是花架子，說的就是你對武術內涵的不理解。”“不理解武術的內涵，又怎能練出武術的真功夫？”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聶先生總是強調，練武術要動腦子，要理解“四兩撥千斤”“避實就虛”“一開一合，有變有常”“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不能硬碰硬，使蠻勁兒的道理。這些，講的都是辯證法。動腦筋思考動作結構和技術要領，指的就是對武術中蘊含的辯證法的理解。打拳，打的就是辯證法。

一轉眼，40多年過去了。回憶起來，我的拳腳功夫也是在考上大學系統地讀幾年書之后，才有質的飛躍，達到一定程度。人的某種技藝到了頂峰的時候，心中自然就會呈現“一覽眾山小”的境界，這時你自然就會理解，才高之人心里裝的是什么。

那天，我與聶先生惜別只有短短一個多小時，然而，我向聶先生學到的東西，卻受用一生。我帶著新的思考離開了先生，離開了白馬橋那個熟悉的小院子。

回到家，我工工整整地把聶先生對我說的話記到本子上、珍藏在心里。聶先生教給我的不僅是武術，也是闖天下的本錢。

往事依依，追思綿長，先賢遠去，懿德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