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里戲外如癡如醉。   張朝 攝

◇趙大磊

我的故鄉在豫南平原，這里一馬平川，交通便利。每年春秋農閑季節，總會有一些小劇團到鄉村流動演出。這些劇團演員少，裝備簡陋，但機動靈活，出場費低，頗受群眾歡迎。因不搭舞臺，只拉帷幕，演員就地演出，一人飾演多個角色，鄉親們就叫這些劇團為“地攤戲”。他們走村串巷，只要有人挽留，就會演上三五日。演員分派到村民家里食宿，最后的報酬也只是到各家舀幾瓢糧食。

我們村的村干部是個戲迷，平日里自拉自唱，只要一聽說附近有唱地攤戲的消息，再重要的活兒也當即拋在一邊，急匆匆趕到那里，熱情地邀請劇團到村里演出。

往往村干部還沒有回到村里，劇團要來唱地攤戲的消息就已風靡全村。于是，吃晚飯的時候，村子中央的大槐樹下就熱鬧了起來，男女老少端著飯碗，一邊喝粥一邊聊天。哪里的劇團？什么時候開始？要演幾天？這些謎一樣的問題揪著大家的心，挑逗著大家的神經，使他們絞盡腦汁去猜測。有人說是豫劇，有人說是曲劇；有人說演三天，有人說演五天。大家爭吵得面紅耳赤，誰也不服誰，后來變成抬杠，最后上升到人身攻擊?？吹秸嬉獎託饬?，年長者一邊勸解一邊訓斥，竭盡所能化干戈為玉帛。就這樣吵著、鬧著、笑著，直到村主任馱著一輪月亮回來，正式宣布了消息，大家才打著哈欠，挪動著蹲得酸脹的腿，一副微醺的樣子滿意地離去。

不出一天，劇團要來唱地攤戲的消息就像清晨裊裊升起的炊煙，從我們村莊上空擴散到周圍的村子，漸次在遠處的集鎮稀釋消散。那些烙燒餅的、炸油饃的、炕水煎包的，連同賣被單枕巾、針頭線腦的，無不被這個好消息吸引，不約而同地拉著車子來到村子里，尋找最佳地方安營扎寨。而那些平日里不常行走的親戚，也都備一份薄禮，尋一個借口，親熱地來村里走動。這個時候，村子就像過節一樣，顯出一年之中少有的熱鬧歡樂。

劇團很快就來了，演員白天休息晚上唱戲，這樣可以使村民既不耽誤干活兒，又能得到娛樂。他們在村中的空地上扯上帷幕，裝上燈泡，接上喇叭，簡易舞臺很快就搭成了。黃昏時分，家家戶戶早早地吃過晚飯，大家搬著凳子到戲臺前尋找最佳位置。鄰村的老人和孩子來得更早，他們尋幾塊磚或者一根木樁，往屁股下一墊就坐下了。天色逐漸變暗，一輪月亮慢慢升起。直到月掛柳梢頭的時候，戲臺上的大燈泡亮了，三聲鼓響，管弦齊奏，一名武生翻個跟頭上場，同一名紅臉紅須的老將廝殺在一起。二人一推一拉、一進一退，鋼刀和銀槍翻飛，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眾人正看得眼花繚亂之際，舞臺上鳴金收兵，演員退場。這十幾分鐘的表演叫“墊戲”，是正戲之前的引子，一般由有絕活兒的演員來演，一方面是宣傳展示劇團的實力，另一方面也是吸引未到的觀眾抓緊時間趕來看戲。很快，舞臺前面便擠滿了觀眾。趁著正戲開演前的間隙，娘喚兒的、兒喚娘的，叫賣的、叫買的，呼喚聲此起彼伏。

旋即，鑼鼓三遍，在悠揚的樂曲聲中，演員款款登場，開始了正式演出。鄉村上演的地攤戲多為豫劇，曲目也是一些傳統的悲劇，諸如《白蛇傳》《秦香蓮》，很考驗演員的唱功。當然，演員出色的演唱還需要優秀琴師的配合，一些老琴師技藝高超，不用看譜，手腕一抖，潺潺的溪水便從琴弦上汩汩淌出，把觀眾的心澆得清涼透徹。在演出中，他們只看演員的動作和表情，給他們蒼涼的演唱輔以哀怨的回響，有時激越，有時舒緩，如凄風苦雨，直逼觀眾內心最柔軟的角落。一些年老的女人們，看著看著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她們破碎的生活，一邊嘆息著命運的不幸，一邊哽咽地跟著演員哼唱；而那些年輕的女人，她們的頭聚在一起，評價著演員的服飾動作，交流著個人的感受想法，為角色的高興而高興，為角色的憂傷而憂傷。無論女人還是男人，他們都很容易動情，劇情感動著他們，長長短短的淚珠不斷地從眼角里滑落，衣服都濕了一大片。

小孩子永遠最愛看熱鬧，大段唱詞早就聽膩了，他們從人群中鉆出來，沿著大大小小的攤點逐一查看，倘若遇到自己喜歡的玩具，就挑來挑去，直到攤主不耐煩了才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毛票交給攤主，然后拿起一個玩具跑開。有些孩子膽大跑得更遠，他們推推搡搡地來到打麥場上，遠處燈火輝煌的戲臺，吸引著他們不斷回頭眺望，也有些許不舍；同時，打麥場上空皎潔如水的月光和點點的星光也召喚著他們的野性，吸引著他們在麥秸垛間玩捉迷藏的游戲。他們跑著、鬧著，光潔的場面上灑滿了歡聲笑語。有的孩子擔心被同伴兒找到，就拼命地往麥秸垛縫隙里鉆，卻沒有料到頭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抬頭一看是兩個朦朦朧朧的黑影，正要轉身逃跑，卻遭到劈頭蓋臉痛罵：“小兔崽子，不長眼！”嚇得一溜煙兒似的跑開。孩子們在外面瘋夠了，就鉆進后臺里看熱鬧，那些花花綠綠的戲服、漂亮的頭盔和長長的髯口吸引著他們的眼睛，調動著他們的想象。一些正在化妝的演員，也忙里偷閑給他們畫一個大紅臉蛋兒，猴屁股似的，惹得眾人大笑。

鑼鼓一通又一通，只唱到月過中天才煞戲。琴師把樂器都收好了，人們還沉浸在劇情中，擔憂著壓在塔下白娘子的命運，痛罵著沒有人性的法海。他們沒有一點倦意，一邊傷感著，一邊向家中走去。一直走到家門口，才想起了還不知道孩子在哪里。

第二天晚上，同樣的熱鬧又被復制了一遍，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仍是這樣，可鄉親們卻沒有絲毫的枯燥之感。他們喜歡這樣的熱鬧，一年四季勞作繁重，難得這樣放松。

現在，地攤戲越來越少見了。我懷念看過的地攤戲，懷念故鄉的地鍋饃，懷念清晨的天空，懷念田地里那抹純正的金黃……無論漂泊何方，最終我還是要回去的，因為，無論我怎么走，也走不出那片和我有著同樣血脈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