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葉

□王太廣

有時到酒店吃飯，我都喜歡點一個主食：芝麻葉豆面條。一塊吃飯的客人、尤其是從外地回到駐馬店的客人，說的大都是這句話：“太好了！在外地很難吃到芝麻葉豆面條啊。”有的人還興致勃勃地回憶起當年掐芝麻葉、蒸芝麻葉、曬芝麻葉的經(jīng)歷。

每當芝麻落了花，生產隊便放兩天假。這時，全隊的男女老少都擓著籃子，分別到大片大片的芝麻地里掐芝麻葉。芝麻地里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掐芝麻葉是有一定技巧的。芝麻稈頂部的柳葉太小、太嫩，不能掐，最下邊圓圓的大腳葉太老不能掐，有斑點的帶病葉子也不能掐，只能掐中間又大又嫩的葉子。掐的時候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葉與柄之間才能掐掉。我也曾經(jīng)和大人們一起掐芝麻葉。在火辣辣的太陽照射下，我掐一會兒就滿頭大汗，弄得滿手都是油津津的、綠油油的，白背心也被染成了綠色。沉甸甸的筐子壓得我直不起腰來。有時還會碰上正在芝麻稈上采花粉的小蜜蜂，嚇得我出一身冷汗，生怕被蟄。那時，我身材小，老覺著自己在不露頭的芝麻地里，就像掉進了綠色海洋里走不出來，心里有一種恐懼感。不到兩天時間，地里就剩下光禿禿的芝麻稈和芝麻蒴了。有的家掐得多、有的家掐得少，引得一些社員有意見。后來，生產隊長提出按地壟掐芝麻葉，將一塊塊芝麻地劃分到各家各戶均著掐。

掐回去的青芝麻葉是不能直接存放的，因為放上一夜，綠葉就會枯黃，必須隨掐隨蒸。蒸煮芝麻葉好像是各戶女主人的活兒。我母親對蒸芝麻葉很在行。我看她先舀一大盆涼水，把芝麻葉摁下去清洗一遍，然后往大鍋里放，堆尖按實，架起木柴，大火燃燒起來。不一會兒，支楞的芝麻葉就塌架了，這時，才能蓋上蒸饃拍子。時值酷暑，加上灶前火烤汽蒸，一大鍋芝麻葉煮好后，母親的衣服全褟濕了。頭發(fā)水溜溜的，臉也被烤得通紅。這時，父親提來兩個大竹筐放在鍋臺案子上，將蒸煮后冒著熱氣的芝麻葉撈到大盆里，用涼水淘洗、揉搓，去其苦味，握成小團，放到竹筐里，然后挑到外面已掃干凈有陽光的空地上，先粗略地撒開晾著，過一會兒，約摸半干時，我和三姐一起將芝麻葉先一把一把地攏起來，再一把一把放在地上輕輕地揉，慢慢地抖，就這樣揉揉抖抖，又像發(fā)面時那樣在泥土上揉來搓去，直到揉搓出青青的汁液，空氣里彌漫苦澀的味道，才把它們攤開。我當時不理解為什么要在土地上揉搓，母親說：“萬物土中生，不摻土不中！摻土的芝麻葉接了地氣，吃著不苦，不摻土的吃著苦，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經(jīng)驗。”后來我發(fā)現(xiàn)，和著泥土的清香，那碧綠的葉子都變成了一條條黑色的東西，上面都布著一根根白色的筋脈，那是葉片的筋脈。太陽照射一個晌午，它們都被曬得卷成了條條，捏在手里焦蹦蹦的。

那幾天，生產隊的打麥場上，各家各戶的門前和村莊周圍的路上、空地上，都曬滿了芝麻葉，整個莊子散發(fā)著芝麻葉的澀苦味兒。芝麻葉曬干后，一般人家便用草筐、面袋、塑料袋、化肥袋裝起來，也有用藕蓮葉作底托，上邊倒搭，用麻繩攬起來的，隨后掛在各自屋里的墻上、過梁上，或放到頂棚上。有一次，不懂事的我問母親：“曬這么多芝麻葉咋吃完呀？”母親嘆著氣回答:“芝麻葉多了也頂糧，曬少了就要挨饑荒。”

冬天到了，在冷颼颼的寒風里，家家戶戶的苞谷面咸稀飯鍋里放的都是黑乎乎的芝麻葉，豆面條碗里也是黑乎乎的芝麻葉，煎豆餅時也放芝麻葉，嫩麥的面余里也放芝麻葉，想改改口味就做菜餑餑，菜餑餑里一大半還是芝麻葉。這上一頓芝麻葉，下一頓芝麻葉，吃得多了，就吃夠了，感覺到的不是香，而是苦。但為了填飽肚子，還得咬著牙往肚里咽。

常言道：“好馬配好鞍，芝麻葉配豆面”，祖輩傳下來的經(jīng)驗一直沿用著。隨著生產隊集體經(jīng)濟的發(fā)展壯大，社員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芝麻葉不再是填飽肚子的食物，而是被當成一種調料了。母親最拿手的是做芝麻葉豆面條。她把芝麻葉用溫水浸泡幾個小時后，一片片葉子猶如張開的黑色翅膀。然后濾去泥土，淘洗干凈。她把黃豆面與綠豆面摻和后，再加一些小麥面，揉搓拌勻成一個面疙瘩，醒上十多分鐘，就開始搟面條。搟好后再一層一層地疊加起，用刀切成粗的面片或細的面條。豆面雖有些腥氣，但有了蔥花、姜絲、辣椒、香油相伴，下到鍋里后，只有純香四溢，怎么也聞不出豆腥氣了。一碗碗連湯帶水的芝麻葉豆面條在“吧嗒”聲里下肚，咀嚼之余回味悠長。我一氣能喝三四碗，有時嘴角還殘存著芝麻葉豆面條的余香，碰到左鄰右舍，都會聳一聳鼻子，人家會笑著問“如果沒猜錯的話，你家今個吃的是芝麻葉豆面條？”我就會平淡地回答：“不吃這個吃啥哩？”后來，母親還把芝麻葉做成了涼拌菜，用芝麻葉包包子、餃子等。

又是一個芝麻葉落花的時節(jié)，我回到了故鄉(xiāng)。在離村莊不遠的芝麻地里，發(fā)現(xiàn)幾個年紀較大的婦女正在芝麻地里掐芝麻葉，我上前搭訕，故意說：“你們不是說吃芝麻葉吃夠了嗎，咋還掐芝麻葉呀？”她們笑笑說：“你還不知道哇，那時候是因為沒啥吃才吃它呀。現(xiàn)在掐一點兒，是因為葷菜細菜吃得多了，想改改樣、換換口味唄！”生活都需要搭配了，還能不好？點個贊！

王太廣專欄：回望鄉(xiāng)村

主要內容：回望鄉(xiāng)村風貌，講述鄉(xiāng)土故事，傳承天中文化，揭示深刻內涵。

個人簡介：王太廣，河南汝南人。生于貧困農村，飽嘗生活艱辛，抒發(fā)真情實感，通俗自然親切。多篇作品在《人民日報》、《文藝報》、《作家文摘》等報刊上發(fā)表，《駐馬店日報》、《天中晚報》分別開有專欄。